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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闻一 ‖ 我看《巨流河》(三) 从东北的巨流河,到台湾最南端的哑口海

作者:田闻一 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发布时间:2019-11-20 16:26:36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我看《巨流河》

田闻一

三、从东北的巨流河,到台湾最南端的哑口海

齐邦媛的学生简媜以“一出手,山河震动”来形容此书重量;哈佛学者,著名文学评论家王德威以“如此悲伤,如此愉悦,如此独特”来概括此书的低回咀嚼,一唱三叹。我认为,这些评价精当、准确。



就我而言,书中最让我感动、最有兴趣的有二:

一是写到大陆改革开放后,齐邦媛和她武大的同学们取得了联系。这些原先精英中的精英,都已垂垂老矣。她的这些同学,去向大体有三,一是像她那样去了台湾;二是出了国;更多的是在大陆,其中又有些同学早年就去了延安。



2007年9月,睽违半个世纪后,昔日武汉大学同学寄来当年合照一张,后排右二为齐邦媛(图片来自网络)

海峡两岸已经三通:通邮、通商、通航。齐邦媛接受老同学邀请,回到北京。老同学见面的状况,书中有这样一个场面:“那天中午,我们一起去饭馆吃饭,街名忘了问,只记得沿街种的是杨柳或马缨花,四月正是柳絮飘飞的季节,扑头盖脸地落下……我看着前面七八位同学的白发和肩头洒的零零落落的柳絮,不禁忆起当年在孟志荪老师词选课上,背过苏东坡咏杨花的《水龙咏》。



齐邦媛90岁留影及签名(图片来自网络)

“我们接力背诵下去,‘似花还似非花……也无人惜从教坠,抛家傍路,思量却是,无情有思……细看来,不是杨花,点点是离人泪。’——站在这陌生的北京街头,白茫茫的柳絮中,人生飘零聚散之际,这铺天盖地的惆怅,是诗词也无法言说的啊!”

紧接着,是一个接一个同学病逝的消息;再接着,班友的通讯也停了——这些地方,表现出何等感人的情谊和人性!



抗日战争胜利后,齐邦媛一家在北平留影(前左起:母亲裴毓贞,父亲齐世英, 小妹齐星媛。后排左起:大妹齐甯媛,哥哥齐振一,齐邦媛,图片来自网络)

二是最幽微同时也是最感人的是,她同张大飞从未挑明的初恋。张大飞的父亲是日本人统治下的东北一个县的警察局局长,因暗中支持抗战,被日本人发现活活烧死。少年的张大飞不得不流落到关内,他是齐邦媛的哥哥齐振一中山中学的同学。很自然地,齐家就成了张大飞的家;齐邦媛的母亲特别关照这个忧郁内向罕言寡语的烈士遗孤,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;张大飞也把邦媛的母亲看作是自己的母亲,把小他六岁的邦媛看作是自己的小妹妹。张大飞皈依基督很早,他最大的希望、愿望是以后成为一个军中的牧师。



张大飞(1918-1945),辽宁营口人。抗战时期杭州笕桥航校十二期学员,毕业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,后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,学成归国加入“飞虎队”(图片来自网络)

齐邦媛在书中写道:“路上流亡第一段路程,由南京到汉口,中山中学高中部男生是我家生死的旅伴。我重病的母亲和三个幼小的妹妹,全由他们抬的抬,抱的抱,得以登车上船。这些都不满二十岁的男孩,在生死存亡之际,长大成为保护者……十二月的夜晚,衣被不够御寒,日本飞机日夜来炸,城里、江边、炸弹焚烧昼夜不熄,他们之中年满十八岁的十多人过江去中央军校临时招待所报了名,张大飞报的是空军。他说,生命中,从此没有眼泪,只有战斗,只有保卫国家。”

张大飞学习成绩优异,在空战中屡创佳绩。他曾对齐邦媛说,当他面对着空中迎面而来的敌人,坐舱里的敌人惊慌失措;但是,没有办法,如果他不要敌人的命,敌人就会要他命;他只能把他们打下去……



张大飞(图片来自网络)

张大飞两次被送到美国培训,然后选送到令日本人闻风丧胆的陈纳德的空中“飞虎队”开驱逐机频繁作战。紧张的战斗间隙,张大飞最大的愉悦,也是最大的安慰、最大的慰籍,就是给在乐山武大读书的邦媛写信。但是他有相当的自觉性、自制力,深怕给她带来丝毫影响和负担。当他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的爱时,会很快惊醒、很快更正,假以兄长姿态。而当思念他的邦媛想转学到昆明的西南联大外语系就读,目的是离他近一些时,他赶紧写信坚决严厉制止。这些地方,可以看出张大飞的纯洁、崇高;让人肃然起敬。



张大飞(图片来自网络)

书中有一则令人难忘的齐邦媛的日记,其实,也是她写给张大飞却始终没有寄出的信:“我们是那样诚挚、纯洁地分享成长经验,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平行线。你的成长是在云端,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;而我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,为灾祸哭泣,或者唱‘中国不会忘’……我们两人也许只有一点相同,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赶走日本人。”



齐邦媛大学时期作的朱光潜英诗课上课笔记(图片来自网络)

张大飞曾去乐山武大看过齐邦媛,这是唯一的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是他们的永别。时间很匆促。张大飞的战友开着不熄火的吉普车在一边等。齐邦媛在日记中这样写道:“我跟着他往校门走,走了一半骤雨落下,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,在一块屋檐下站住,把我搂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,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。隔着军装和皮带,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。只有片刻,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,说:‘我必须走了。’雨中,我看到他半跑步到了门口,上了车,疾驰而去。这一年夏天,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……一九四三年春风远矣。今生,我未再见他一面。”



大学时代的齐邦媛(翻拍自《巨流河》)

1945年,抗战胜利前夕,负隅顽抗的日寇,困兽犹斗,更为凶顽。那天,张大飞升空作战时,他似有预感;喃喃道,我们一起当空军的8个同学,已经走了7个,现在就剩我了,该我了!他把写给邦媛却并不投寄的最后一封信,郑重地放进己经装了很多写给她的信的一个大大的军用包,放好;然后,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升空作战。他这一去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


齐邦媛捐赠的张大飞烈士遗物(来源:中国国家历史官方微信公众号)

斗转星移。

50多年后,齐邦媛回到她少小时生活过的南京。本来,她要去看中山陵。“小时候,北方有客人来,父母常带我陪他们登上那走不完的石阶……”而那天,下车站着往上看白色的陵墓,全然没有一点肃穆气氛,她突然泄气,不去了。如同梦游,她鬼使神差地来到半山坡的一大片白色平台,它的中间竖立着巨大的石碑和两位穿着飞行服的中美军人雕像,碑上写着“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”。五月的太阳照着。在密密麻麻的,外表看去一致的黑色大理石碑中,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张大飞的碑。碑上简单地刻着两行字——

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

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



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石碑上刻有张大飞的名(图片来源:央视新闻搜狐号)

“一个立志‘但使龙城飞将在,不教胡马度阴山’的男子,以血肉之身殉国,二十六岁的生命就浓缩到碑上这一行字里了。”

“这一日,五月的阳光照着七十五岁的我,温馨如他令我难忘的温和声音。——到这里来,莫非是他的引领?如一九四六年参加他殉身一周年纪念礼拜一样,并不是一个意外?我坐在碑前小小的石座上许久……此时将近日落,湖水灰黯,树色也渐难辨,童年往事全隐于暮色之中。”



南京航空烈士公墓,最早由国民政府军政部航空署于1932年建立,以纪念在北伐与淞沪抗战中阵亡的空军飞行员。抗战胜利后,陆续将全国各地抗战中牺牲的空军将士迁葬于此(来源:百度)

读到这里,我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刻骨铭心的伤痛。

其实,齐邦媛书写的这一段近百年史,我是知道的;不过,是理论上的、疏离的、概念化的、冰冷的;而由她笔下人物的呐喊、苦难、战火、抗争演化构成的百年史,却是生动的,有血有肉,可触可感的。齐邦媛教授让我、让我们真正地触摸到了这段不平凡、苦难深重的百年史。

齐邦媛教授功莫大焉!



1969年全家福,齐邦媛、罗裕昌夫妇与3个儿子(图片翻拍自《巨流河》)

最终掩卷遐想,少小的齐邦媛从遥远的北国巨流河一路走来;曲曲折折、坎坎坷坷,行程万里,到老来走到了太平洋上温暖的小岛台湾的最南端——鹅銮鼻,灯塔下数里即是哑口海。哑口海与喧闹奔腾的巨流河刚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、两极——海湾湛蓝、静美;大海的风浪到此音消声灭。

“一切归于永恒的平静。”



2017年齐邦媛留影(新华社记者 章利新 摄,图片来源:新华社新媒体专线)

至此,我该用作者写在前面的那段既富哲理又有诗韵的一段话,来作为我这篇文章的结束语,最为恰当妥贴:“书写前,我曾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一趟返乡之旅,独自坐在大连海岸,望向我扎根的岛屿。回到台湾,在这间人生最后的书房,写下这一生的故事。即使身体的疲劳如霜雪重压下的枯枝,即使自知己近油尽灯枯,我由故乡的追忆迤逦而下,一笔一划写到最后一章,印证今生,将自己的一生画成一个完整的圆环。天地悠悠,不久我也将化成灰烬,留下这本书,为来自‘巨流河’的两代人做个见证。”



齐邦媛父亲齐世英晚年在内湖寓所。齐邦媛记忆中,直到晚年,他的腰板始终挺直不弯,后为婿罗裕昌(图片翻拍自《巨流河》)

(全文完)

前期回顾

田闻一 ‖ 我看《巨流河》(一) 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

田闻一 ‖ 我看《巨流河》(二) 万花筒般旋转的人生,造就了作者最终的命运
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
作者:田闻一(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资深媒体人,著名历史小说、战争小说作家,四川省作协巴金文学院连续三届特聘创作员)


来源: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终审:张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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