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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亲情文化】父 亲‖贾海

发布时间:2023-12-11 22:22:00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一些记忆,如雨后的阳光,半是湿润,半是辉煌。记忆是宁静而深沉的,就算岁月的风尘也蒙不去那些真实的明净。

我的父亲开初是村小教师,后来被调到乡小当会计。父亲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:奢欲贪,俭生廉,这也算是我的家训,至今还牢牢记得。我耳边时常萦绕着父亲对我们的教诲,那语重心长的六字家训时时提醒着我,叮嘱着我。

算起来,父亲教书整整42年。18岁那年,父亲中师毕业,被分配到老家川北南充一个偏僻得再也不能偏僻的村小教书。那些年,物资匮乏,教书的老师也很少。在村小,父亲一个人要教两个年级,人多,学生基础差,厌学情绪严重。父亲总爱给家长做思想工作,让他们思想上重视,行动上支持。父亲教书挺认真,可谓呕心沥血,白天要承担繁重的教务,晚上在煤油灯下备教案,改作业,经常忙到深夜。那里生活也极不方便,极为清苦。每天三顿,父亲就在窄窄的寝室外放上一个小柴炉,急急忙忙地煮白米稀饭。有时,好心的村民会从地里弄来菜叶什么的给父亲,父亲就将就煮成菜叶稀饭。在村小教书的日子里,父亲过着清苦节俭的生活。

父亲个子不高,瘦,身单力薄,但两眼炯炯有神,生性刚强,是一个永不言败的人。当时父亲在学校就算财务“大臣”了,既是学校的“管家”,又是学校领导的“高参”,他不仅是写写算算,更重要的是要出谋划策,精打细算。一年365天,父亲几乎天天要用算盘盘算教师们的日月,盘算学校的光景。父亲赢得了学校干部群众的赞誉,被称之为“铁算盘”“红管家”。

有一次,学校修教学楼,父亲负责施工监管。建筑老板把一个红包硬塞给父亲,父亲严词拒绝。还有一次,学校修围墙,需要到砖瓦厂买砖、运转。姑父知道了这个消息,要求用他自家的大卡车到熟人的砖瓦厂运砖。父亲没有同意,他说,这是学校的公事,学校要统一招标,我不能徇私情。父亲的“不认亲”很多人不理解,但后来都慢慢理解了,而且对父亲充满了敬佩。

在我们村小,父亲教了一届毕业班后,就教我们新生,我就在父亲的班里读书。在学校,父亲从不娇惯我,不特殊对待,一视同仁。记得一次,我与前桌的同学发生了一点小摩擦,那位同学告诉了父亲,父亲当着全班同学的面,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,还用手中的教棍敲了我的头。这是有生以来,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体罚我。父亲的教棍敲得轻轻的,我能理解父亲。

父亲有一颗童心,很乐观。特别是爱与我们三姊妹逗乐,爱与我们一起干事。记得那年涨洪水,刚好是教师节,父亲放了假。洪水把稻田灌得水涨了老高。当时,稻田里鱼不少。父亲与我把村头的一块稻田放干了,捉了一大篓鱼。父亲从不打骂我们三姊妹,当我们做了错事、傻事时,他总会轻言细语地批评,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我们都很喜欢和敬重父亲。

后来,父亲被调到乡小当会计,离开了他难舍难分的讲台。据说,父亲的珠算打得好,领导把他从村小调到乡小才当会计。在当会计的岁月里,父亲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,特别是后勤服务,让领导、老师和学生啧啧称赞。无论春夏秋冬,寒来暑往,一年四季,父亲两只手总是在算盘上。我的耳边时常萦绕着那清脆的算盘声,尤其是在月明星稀的晚上,响声不断。

后来,会计算账时不再用算盘,而用计算器和电脑。父亲到退休时仍然用的是算盘,用他的话说,丢不了啊。父亲一生都没有用过计算器和电脑。岁月在父亲的指尖流淌;日子,在父亲的算盘珠儿上跃动。算盘,伴随着父亲走过了他的青年、中年;算盘,演绎着父亲的精彩人生;算盘,早已融入了父亲的殷殷血脉。父亲的算盘,记载着共和国的时代变迁。算盘虽小,乾坤乃大。我深深理解父亲的算盘情怀。

由于家在农村,只有母亲是主要劳动力,家里缺劳力,父亲得帮助母亲干繁重的农活。在工作之余,在节假日,父亲要耕地,抹田,要种菜,担粪。由于父亲很瘦,个子不高,他总是很吃力,肩膀被磨得红肿。但父亲从无怨言,与母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那年,我在父亲的乡小读了初中后,到省重点中学南充龙门中学读高中。虽然父亲是教师,但由于三姊妹都要读书,家里很拮据。我不能在食堂买饭菜吃,只好从家里拿粮食蒸饭吃。每个月,父亲都要从老远赶车,背着沉重的稻米赶到学校。每次看到父亲,我都想哭。父亲当时虽然只有四十几岁,但看上去银丝已染,那么瘦弱和憔悴。每个月千里迢迢来给我送米,我,于心不忍!

父亲最大的特点是勤劳、节俭。教书,干活是父亲的常态。父亲的穿着永远是那么朴素,那么简单。大家都说,父亲像个地道的农民,不像在外工作的国家工作人员。但父亲依然故我,将这些习惯保留至今。这些年,父亲支持我在南充城里买了一套小住房,这是父亲用多年的血汗积蓄帮助我买的。虽然他有退休工资,母亲有社保,经济还比较宽裕,但父亲还如从前一样,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。他衣着简朴,吃得素淡,剩饭剩菜从不允许母亲倒掉,他要热了再吃。父亲总是闲不住,他在老家农村和南充郊区的大姑家种了几块菜地。种菜,施肥,取菜,父亲忙得不亦乐乎。为了节约,他回老家不直接赶车回去,而是先坐一节公交车,再转车。他说,这样可以节省三块钱。老家离乡上有一段很远的路程,本来可以给五块钱坐摩的,可父亲舍不得。每次回家拿菜,他都要用背篼背,走约一个小时的山路,往往是气喘吁吁,大汗淋漓。母亲很生气,父亲还是没有“燃性”,乐此不疲。父亲经常对我说,有钱时要把无钱时想,要节约。

那个年代,父亲挣钱养家很不容易,除了赡养公婆,还要供我们三姊妹读书,一日三餐,我们很少吃炒菜下饭,更不用说吃肉了。为节省开支,父亲说,家里就把缸腌小菜当作主要的伴菜吧。对于缸腌小菜的味道,家里人都很熟悉,又不挑剔。

记得当年我读书住校,父亲总让母亲在周末炒一大盆缸腌小菜,用一个玻璃瓶子装起来,叫我星期一带到学校,用缸腌小菜下饭吃。至今我还清楚记得父亲的样子,他佝偻着身体,清洗着即将腌在缸子里的蔬菜,那些蔬菜波光闪耀,青青欲滴。父亲,蔬菜,腌菜缸,门前的那棵杏子树,构成了一幅诗意的画面。父亲做的缸腌小菜的味道,也是爱的味道,那爱的味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

在我看来,缸腌小菜的味道,除了本身的酸甜咸辣,还有一种艰苦晦涩的滋味,这种滋味,就是生活的味道,只有像父亲那样切身经历的人,方能体会。

在过去,在老家,每逢天黑时,能照亮世界的便是煤油灯了。因此,我对于煤油灯的记忆是相当深刻的,也是很清晰的。虽然过去40多年了,但依然如昨天一样,想来并不是感到寒酸或悲苦,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温馨与甜蜜。图片

在那个年代,没有通电的农村普遍使用的是煤油灯,计划经济时期,煤油要凭票到供销社购买。所以,细心的父亲会适时调节灯的亮度,只有孩子写作业时才把灯光调亮些。即便如此,在微风中忽明忽暗上下跳动的灯光依旧照不了多远,几个孩子只能围灯而坐。时间稍长,就会两眼昏黑。勤俭的父亲也不会让灯光白白浪费掉,及时改作业、写教案。为了省钱,经常几个房间只点一盏煤油灯,做饭时灯在堂屋,一家人便都围坐在堂屋。做好饭后,把饭端到里屋,灯也跟着到了桌上。

小时候,每天晚上,我与父亲在煤油灯下做着自己的事。父亲备课,改作业,我做作业。一旦我的作业做完后,父亲叫我帮他改作业。一来可以帮父亲的忙,二来可以巩固我所学的知识。很多时候,我都是强打精神。煤油灯的火苗忽闪忽闪地,父亲用手调整灯芯子,轻轻地拧着。调好了,灯光又稳稳地罩住了这个小小的世界。从窗子里望出去,邻家的窗口也亮着煤油灯,我知道,那家的孩子也在学习,那里也有个小小的世界。这时,煤油灯又似乎特别柔和了,如同我自己轻盈的心境。

初中时虽然安了电灯,但经常停电,也要用煤油灯。因此,学校每个住校生都自觉地准备了一盏煤油灯,以供停电之需。在停电时的晚自习,煤油灯闪烁在每间教室,从教室里泛出一点点红晕,红红的,很好看。读高中时,学校21点就熄灯,这远远不能满足我读书的需要,于我是带了一盏煤油灯到寝室。我会点亮那盏煤油灯,看小人书,看哥哥给我的大专中文课程,尤其喜欢读诗,读散文。就是在那时,我接触了文学,便也爱上了文学。记得父亲给了我一本他青年时代爱看的《毛泽东诗词集》,我在煤油灯下读了好几十遍,爱上了古典诗词,爱上了伟大领袖毛主席,对他十分崇拜和敬仰。无疑,煤油灯下读书的经历,丰富了我的人生,为我后来走上文学之路打下了坚实基础。半夜看书入迷时,火烧眉毛属于正常,头发就更不用说了。有次,我把煤油灯放在床上看书,把被子点着了。从此,我只好半夜坐在地上看书。风从门缝吹进来,煤油灯开始晃动,于是,我靠着门板,把煤油灯架在凳子上看书。那个学习的姿态保持了好多年,盯着跳跃的火苗思索了很多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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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家里,陪伴煤油灯最多、时间最长的是父亲。每每一觉醒来,看到煤油灯依然亮着,微弱的灯光下总是父亲忙碌的身影。每天晚上,父亲除了改作业、备教案,还要在煤油灯下拌猪食,喂猪,把猪儿喂得肥滚滚的。那时,卖猪是家里最大的收入。父亲和母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我们生活得很开心,很幸福。

如今,告别煤油灯几十年了,但我心里一直忘不了那盏伴我走过童年少年的小煤油灯。它也曾点亮过我的人生,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,它那随风忽闪的亮点永远不会熄灭,永远闪烁在我的心里。

过去,每逢节假日,我和妻子、女儿一家三口总有一个愿望:回老家农村,老少团聚,吃几顿父亲做的合味饭。现代人在匆忙的生活中遗失了许多宝贵的东西,但浓浓的乡情和温暖的亲情对我来说却没有改变。

工作十几年,每次回老家父亲总是早早地跑上集市买回我总爱吃的食品,包括还沾着泥土、露水的蔬菜、水果。父亲总会做上满满一桌子饭菜,反复劝说:“外边的饭不如家里的香,多吃点,多吃点!”如今,父亲年事已高,我把他接到城里住,离开了老家农村。在我的印象中,最难忘的还是我每次回家时父亲给我做的煮鱼汤了。

儿时的家乡是一个贫瘠的小山村。由于缺少劳力,我家四季都填不饱肚子,能喝一碗煮鱼汤只能在梦中。我只有眼巴巴看别人家孩子端着鲜鱼汤,或偷偷地藏在别人家门窗外,贪婪地去吸那飘散出来的余香。因而,没少被父亲责骂。父亲说,嘴馋的孩子没出息,也让人看不起。可是,饥饿难挨的我经不起那香喷喷、热乎乎的诱惑。于是我选择了自食其力。在山村的小溪里去摸鱼,涨洪水时用竹笆接鱼。夏日,是我们捉鱼的好机会。我们在田里用泥巴扎成“杆子”把水田弄成几块,然后用瓷盆舀干水去捉鱼。

记得一次,我在一块大田的角落里弄了一个小小的塘子,准备舀干捉鱼。父亲背着柴草从旁经过,笑着对我说,傻孩子,你哪能捉到鱼,除非是瞎眼睛鱼!可是,父亲没有想到我真的捉到了一条鱼,而且仅仅一条,果然是瞎眼睛。这恰好印证了父亲的话。我欣喜若狂,父亲笑了,用他绝好的手艺给我煮了一碗鲜鱼汤。虽然仅有一条鱼,但我却吃得很饱很饱。这是我的劳动成果,这意味着我有出息!

中学时由于生活差、学习太用功,我神经衰弱,身体很差。父亲知道鲜鱼汤营养高,祛湿补虚,他常常用仅有的钱给我买鱼熬汤。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块猪油,用它在锅里化了,然后把鲜鱼倒入锅里,“嗞”,香味顿时蹿起直钻入鼻腔。接着舀一碗水倒入锅里,把葱丁、韭菜倒入锅内,放少许面条,再放少许豆腐,满屋子香喷喷,每次我都喝得津津有味、汗流浃背。

如果我有一个头痛脑热,不用说,父亲一定会给我做他的煮鱼汤。只是少了些佐料,多了些鲜辣子,直把我辣得大汗淋漓,脑清眼亮,身体也爽快了许多。

后来,我被分配到老家川北一所偏僻的山村中学任教,尽管衣食无忧,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,但很少喝到父亲的煮鱼汤了。尤其是现在,不像以前儿时爱涨水,村里的小溪干涸了,稻田也没人管,大都干枯,哪里还有鱼呢?摸鱼,舀鱼,接鱼的日子已远去了。父亲到了城里,也常会从集市上买回鲜鱼给我们做煮鱼汤。每次喝着父亲做的煮鱼汤,总觉没有儿时的香,但却能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,那些年,那些人,那些事。

沧桑岁月,地老天荒。我和大哥、二姐都长大了,父亲也老了。我想,人生的幸福,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。这些年,我在节假日千方百计推掉应酬,陪父亲、母亲、女儿一起吃顿团圆饭,守着年迈的父母,听父亲的家常。在家的日子,父亲总爱煮鱼汤喝,喝饱了,父亲还逼着我再多喝几口。看着我喝得打饱嗝或满头大汗,父亲便会开心地笑了。多少次凝望着父亲满头的白发,满脸的风霜,泪水伴着感激与感动在我眼眶里打转。

回家喝一碗父亲做的煮鱼汤,是一次快乐而幸福的旅行。

在记忆深处,我唯独深记得是故里的老屋,那在风雨中傲立的老屋。它的样子,多年在记忆中不曾褪去,烙印在脑海的是,成长中经历的点点滴滴,是那么强烈,老屋占据了回忆的所有。

我的家乡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,老屋就在小山村的半山腰。

童年时,老屋是一所茅草房。正房有两间,侧房一间,外加一个猪圈房。这是爷爷亲自修建的。

后来,爷爷、奶奶相继离开人世,幺姑已长大成人。由于实行土地承包制,家里经济收入增加,加之父亲是村小教师,有在部队当官的三舅的支持,父亲决定把老屋由茅草房建成瓦房。茅草房的历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。

建成的新屋是石木结构,正房仍两间,侧房增加为两间,一间厨房,一间猪圈。父亲、母亲加我们三姊妹,再加上幺姑六口人住在瓦房里,仍然显得有些挤。最重要的是,新屋周边的排水沟没有弄好,随时有被大水冲的可能。记得那年涨洪水,洪水漫过屋边的河堤,直灌入屋内,几间屋子都成了水的海洋。我们三姊妹坐在床上,吓哭了。幺姑拿着盆子,一间屋一间屋地舀水,累得满头大汗。为解决被水冲的问题,父亲从南充郊区请来大姑父,大姑父千里迢迢来帮我们修河堤,修了近一个月才修好。至此,老屋再也没有被洪水冲过。

如今,大姑父已是85岁高龄。5年前,他做了食道癌手术,现在终于战胜了癌魔,身体还比较健康。回忆起来,他对那年修河堤往事还谈得津津有味。老屋是父亲用心血铸造在岁月里的形象,他的一窗一棂,有着父亲奇苦无比的杰作,那些老旧的椽子和梁木,都是父辈几经周折辛苦建起来的。一块块石头筑成的厚墙,更是父亲在苍老中竖起的一面石壁,藏着父亲的憨厚和耿直。老屋是岁月的形象,更是父亲的形象。

再后来,幺姑出嫁了。我们都很伤心。毕竟,幺姑与我们生活了二十几年。幺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,人个性好,又勤劳,还关心呵护我们三姊妹,与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。那年,幺姑向父亲建议说,孩子们都大了,两间正房太小,还是再增建一间吧。在幺姑提议下,父亲决定再修一间瓦房。当时修房子全靠人工,还要找打石匠打石头,再把石头抬回家,还要找木匠,找帮工的人。打石头是一个漫长的活儿,石匠每天住在山上,我和父亲每天都要给石匠送茶送水,这一共持续了一个多月,才把石柱和石板准备好。而后是搬石柱和石板,要么用人工抬,要么用鸡公车推。在记忆中,搬运的石匠肩膀被磨得红肿,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久久回荡。一间瓦房修的时间还不算长,半个月。

增修一间瓦房后,我们不觉挤了,而且房子宽敞明亮,坚实牢固,住着挺舒适的。春天,屋前院坝边父亲栽的各种花儿竞相开放,香气扑鼻,令人心旷神怡;夏天,屋边的几株苦楝树上知了鸣叫阵阵,很是热闹;秋天,苦楝树的叶子随风飘落,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;冬天,下雪了,院坝边的竹子上满是积雪,我们用竹竿打雪,玩得不亦乐乎。父亲每隔几年都要把屋顶上的瓦换一下,把墙补一下,母亲也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一尘不染,在屋内居住,很惬意。

老屋没有城市的喧嚣,没有繁华的吵闹。它好像早已习惯了,在岁月的风烟中,静静地熟睡。听鸟儿在树枝欢悦的唧叫,看勤劳的父亲晨起下地耕耘的样子。

我家的成员不多,父亲、母亲、女儿和我。家不算很富裕,但还过得去。

我单独住在一室一厅的职工周转房,父亲、母亲和女儿住在另一栋楼五楼。只有早饭是在他们那儿煮的,中饭和晚饭在我那儿煮。每天早上,每当我在睡意朦胧中时,父亲就轻轻推开门,把早饭送进屋里,再轻轻地放在桌上,等我起床吃饭。待我迟迟醒来,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,父亲又把饭碗收拾好,才出去锻炼身体。父亲除了煮饭,主要是接送女儿,其余时间就是和街上的老者打“三五反”,自得其乐。

中午,父亲把饭煮得好好的,花样很多,我们胃口大增。父亲的午饭往往煮得很早,生怕我饿着,生怕女儿下午迟到。只要我在家,父亲煮好午饭后说:“你饿了,在碗里挑起吃吧!”显然,在父亲的心底,我还是个小孩子。我无法拒绝,边挑边吃边说,好吃、好吃,爸好爸好。父亲听了后,总是欣慰地笑。

下午,我和女儿放学放得很早,不到六点我们就吃饭了。父亲总以她绝好的手艺给我们煮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或清香的稀饭。然后,一家人出去转街或是散步。我在前,女儿牵着父亲、母亲的手走在后面。三代人在一起怡然自乐,就是整个世界。

每当衣服脏了,我就包揽了全家的洗衣任务,女儿打趣地称我“洗衣机”;每当地板或窗户脏了,一家人都来做清洁,你拖地,我擦窗,干得汗流浃背;每当电视有各自喜欢的节目,谁也不争,你让我,我让你;每当谁生病了,其他人会急得火燎,找医生、买药、熬药,忙得不亦乐乎……

一个春天,女儿从同学那带回了一包指甲花种子。父亲说,把花种在阳台的花盆里,看夏天开花不。在我们的盼望中,指甲花在当年夏季便开了花。刚开始,才有一两片叶子,没有花朵。渐渐地茎越来越粗,叶子也变得越来越厚,过了几天有花朵了。几日后,像涂粉的指甲。后来,香味也越来越浓郁。在夏风吹拂下,飘来阵阵清香。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指甲花,细细地端详,轻轻地闻一闻,慢慢地观赏,我不禁发出了“好香”的赞叹声,好像一股清香流进了心房,暖暖的。睡觉前,我总喜欢摘几朵指甲花,放在床边,让那阵阵清香伴我入睡。

每天,父亲给指甲花浇水。在那浓密的绿叶丛中,盛开着一簇簇娇小的指甲花,它们相互依偎,竞相开放,细嫩的柄托着五六片红色的花瓣,片片都小巧纤细,尽力向外舒展,时而露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蕊。从远处看,这些指甲花就像在碧空中的一颗颗星星,它们挨挨挤挤,闪烁着亮光。指甲花的芳香,不像蝴蝶花那样浓郁刺鼻,也不像喇叭花那样清淡无味,而是香中带有甜味。

在暖暖的阳光照射下,指甲花迎着轻风,张开了笑容。那红色,红得朦胧,红得淡雅,花儿们你拥我挤,好像赶集似的。那衬托的绿叶,绿得发亮,绿得透明。指甲花的茎很高,一条茎上就拥挤了好几个花朵,红红的,富有光泽,敏感地轻颤着,如流苏般柔软,那乳汁般的花粉细密地流淌着。指甲花在风中凝然肃立着,闪烁着宫殿般辉煌灿烂的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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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家阳台上花盆里的指甲花,它开的花朵是绯红的,像指甲,微微四散的花瓣如同儿童红色的小脸,散发出阵阵清香,沁人心脾。父亲喜欢在下午搭一把藤椅,泡上一杯茶,在指甲花陪伴下读书看报。2022年,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再没有人在指甲花前与之相依相伴了,指甲花仿佛也索然残了。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,离离疏影,只有窗棂和指甲花依然成为图案,给人的只是一种温存的凄清。我凝望,我思念。

在这个世界上,许多事物都与父亲养的指甲花一样,各自有自己的特质,别人对它的感受又不会影响它们,它们也从来保持花开的姿态,保持沉默。沉默是金。当我们面对沉默的世界时,我们又能感受到什么呢?

于是,我想到了父亲。这指甲花,其实就是跃动的父亲的心。父亲的心可以是枯寂的,也可以是活泼的,新鲜的,是流布于天地间的一种精气。

于是,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喜欢指甲花了。

青山不语,苍天含泪。

父亲离开我们已一年多了。父亲是2020年8月16日查出是食管癌晚期的。在一个月前,父亲就吃饭哽咽,出现反流。我担心父亲是食管上的问题,提醒他去医院检查。父亲很倔强,不愿去医院,他说是喉咙出了问题,是炎症,自己买消炎药吃。到最糟糕的时候,他连喝水也会反流。在我和母亲的百般劝说下,他答应去医院检查。检查前我十分忐忑。不出所料,查出是食管癌晚期,必须手术。我去拿的检查报告,我如实地告诉了他。因为父亲是教师,有知识有文化,瞒是瞒不了的。知道自己的病情后,父亲仍像病前那么开朗乐观,决定接受手术治疗。经过两天的术前检查,父亲各项身体指标正常,医生说能做手术。术前,大姑、幺姑等亲戚来医院看望父亲,父亲很振作,还与亲戚们侃侃而谈,激动时还不住地起身,把输液的针都挣脱了,流了血。看着父亲如此的坚强,我们心里都很踏实。

8月18日一大早,父亲进了手术室。我和大哥、二姐、嫂子和幺姑焦急地在门外等候。医生说,如果没有接到电话就表示病人无事,如果接到电话病人就有危险。父亲手术从早上9点持续到下午5点,整整8个小时。我们在手术室外的心情是复杂的。手术后,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停留了24小时,第三天早晨出了重症监护室。一出来,父亲头脑清醒,自信地用手给我们比了个八字,意思是手术做了足足八个小时。从他乐观的表情中,我仿佛看见此时的父亲是一名胜利归来的勇士。

手术后前两天,父亲的状态不错。医生和护士说,必须多咳痰,一定要把痰咳出来,才能避免肺部感染。由于新冠肺炎疫情,病人只能由一名家属陪护,而且要做严格的冠状病毒检查。在做了检查后,我应允陪护父亲。开始两天父亲输消炎和营养的液体,几乎是整天整天地输。我怕液体输完后不及时换瓶而影响输液,我几乎每晚没有睡一个完整的觉。父亲咳痰,由于无法起身,只能在病床上咳,我一次次地帮父亲擦嘴角的痰,小心翼翼,生怕伤到了他。父亲总是说“我自己来!我自己来!”每天,我都要给父亲接大小便,还要给父亲擦洗身子。从父亲的眼角,我分明看到已经潮湿了,生来倔强的父亲流下了眼泪。看到父亲这个样子,我也一次一次地流泪了。在我的心中,只有一个念头:父亲早日康复,早点回家。

手术后第三天下午,我突然发现放在病床头的仪器显示父亲心率不稳、过快。父亲也说感觉心慌。他毕竟是有文化、有知识的人,一点也不紧张,躺在床上静静地调节。在平衡心跳仪器帮助下,他的心跳终于正常。这给我一场虚惊。

第四天,父亲在病床上呼吸困难,仪器显示氧过低。医生叫护士拿来仪器吸痰。一根细细的管子直插入父亲的呼吸道,父亲痛苦地呻吟着。我看到父亲痛苦的样子,很揪心。经过处理,父亲仍呼吸困难。父亲被送到重症监护室,利用呼吸机插管治疗。同时,父亲的静脉中出现了血栓,而且血液中氧的含量极低,要特殊治疗。医生说,在重症监护室治疗,要多用很多钱。我给医生说,用再多的钱也要救治父亲,哪怕我们三姊妹倾家荡产也要用最好的方案,用最好的药物。经精心治疗,父亲的肺部感染减轻了,但出现了心力衰竭。输再好的药物,父亲都打不起精神。在这期间,我每天静静地守候在普通病房,向查房的主治医生询问父亲的病情,有时还迫不及待地到医生办公室询问。

大约过了一周,主治医生说,你父亲状况还不错,可以回普通病房,但由于伤口未癒要插个管子打流食。我们三姊妹都很高兴,有希望了。

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。父亲在导管时由于极度痛苦和紧张,出现心跳骤停。经抢救,父亲脱离了危险。糟糕的是父亲又出现了心跳骤停,经抢救,活过来了。医生说,如果出现第三次的话,就无能为力了。我很是担心。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父亲在第三次心跳骤停时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经B超显示,父亲心室瓣膜上的一颗小肿瘤破裂。父亲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,没有留下一句话就静静地走了!

父亲的骨灰盒在老家安葬,葬礼很庄重,很有仪式感。父亲生前叮嘱我们安葬要从简,不要铺张浪费。我们遵照了父亲的意愿。对于父亲的逝去,我们都很遗憾。现在我国老人的平均寿命都是79岁,而父亲仅仅74岁,离平均寿命还差好长一截!父亲退休工资高,我们三姊妹又有工作,经济条件不错,父亲正是安享晚年的好时候。可父亲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我们!

父亲与我们永别了,留下他对生活深深的眷恋,留下他对我们深切的关爱,留下他那挥之不去的音容笑貌,也留下了许多难以言喻的遗憾。父亲一生问心无愧,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,是一个值得后辈永远追念和热爱的父亲。他永远不会与我们分离,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。我们会深深地惦念他,直到永远。

生如春树之挺拔,逝如秋叶之静美。敬爱的父亲,逝去的是你衰竭的躯体,升华的是您永恒的灵魂!敬爱的父亲,若有来世,我们还要做您的儿女,用我们的寸草之心,回报您的三春阳晖!

父亲,我们必须铭记您生前的教诲,老老实实做事,堂堂正正做人,以实际行动来报答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,以优秀的业绩来告慰您老人家的在天之灵!

父亲,一路走好!

来源: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

作者:贾 海(南充市嘉陵区龙蟠初中语文一级教师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南充市嘉陵区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散文30余万字。著有散文集《等待》《那片海》。2022年获四川散文奖,2023年获第二届大巴山文艺推优工程优秀奖)

来源: 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
责任编辑:何晓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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