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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方志四川•非遗】唐平瀛 ‖ 跳曹盖:人神共舞的全民狂欢

作者:唐平瀛 来源:《民族》画刊2016年第7期 发布时间:2019-03-14 18:13:36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本文原载《民族》画刊2016年第7期,经作者授权转载,个别地方有删节。

 “跳曹盖”,四川绵阳平武境内白马藏人一种古老的驱邪祭祀祈福活动,每年正月初六举行。2011年,平武县跳曹盖被列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 丙申猴年的正月初四,新年鞭炮的硝烟还未散尽,我匆匆从重庆老家返回,独自驱车前往平武大山深处的白马寨。这一次,是要去赴一个特殊的约会。

 约会的主人公名叫茨旦吉,是一位帅气的白马小伙子,去年底拍白马上壳子古寨时才刚刚认识。茨旦吉是世代居住在上壳子的白马人,公开身份是天友旅游公司文化事业部的职员,但同时,他还有一个神秘的身份—“白莫”。白马人的宗教信仰是一种类似“苯教”的自然崇拜,“白莫”就是白马人的宗教祭师,与羌族里面的“释比”和彝族里面的“毕摩”角色差不多。

 这是我第三次去白马。十年前,我就去过白马,是单位工会组织的春游活动,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;去年底的绵阳第三届摄影大会,我又去了白马,才惊讶地发现,原来就在绵阳,就在离我不到200公里的地方,还蕴藏着这么一座人文富矿。那一次,短短两个半天的拍摄,尤其是对上壳子古寨的实地考察拍摄,更佐证了我对白马“人文富矿”的判断。

 今年的春节,假期格外的长。在考虑春节拍摄计划时,我想,不如就拍拍白马吧!确定了拍摄白马专题后,我梳理了万方数据库中100多篇有关白马的研究文献,涵盖人类学、民族学、民俗学以及建筑、音乐、舞蹈、服饰、教育等方面,感觉又一下子陷入了眼花缭乱、无从下手的境地:

 1.白马人是氐族的后裔(目前暂被列为藏族),在平武县分布为白马、木座、木皮和黄羊四个乡,但除白马乡外已大部汉化。此外,九寨沟县和甘肃文县铁楼乡也有分布,总人口约一万八千人(2011年统计)。

 2.白马人是东亚最古老的部族。人类的非洲起源说已经被科学界普遍认同,追溯人类起源有两条路径,一是线粒体,由母女代代相传;二是Y染色体,由父子代代相传。国际上把人类的Y染色体分为从A到R的若干大的类型。中国人所带的,主要是 O型和D型。其中D型,就代表了最早走出非洲的那一支古人类的基因。此前的遗传学证据表明,在亚洲,日本北海道的阿依努人,以及印度安达曼群岛的尼格利陀人,是最古老的民族,他们的D型Y染色体的比例达到70%;在中国,藏族是已知的最古老民族,D型占30%。但是,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通过DNA样本采样分析,检测了300多位三代以内没有与外族通婚的白马人,他们的D型Y染色体的比例为100%。真心为母校赞一个!

 3.白马语是一种独特的语言。著名语言学家、中国社科院的孙宏开教授曾将白马语的3000多个词汇与藏语的2000多个词汇进行比较,发现这两种语言的同源词有556个,占27.1%;异源词达1495个,占72.9%。他的研究表明:白马语虽然与藏语有一定的关系,但它与藏语在词汇、语法、语音等方面的差异都远远大于藏语3个方言之间的差异。

 4.白马人的宗教信仰是一种类似“苯教”的以自然崇拜为主的多神宗教,这是一种独特的宗教形式,它产生于氐族早期的巫术,主要受道教和苯教的影响,也受儒家思想的影响,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,流传至今。

…… 

 我觉得必须收缩战线,找到适合采用摄影语言来表现的切入点。于是,我拨通了茨旦吉的电话。他说,来拍“跳曹盖”吧!就在正月初五和初六,连续跳两天。对啊,以民俗活动和活动中的人作为拍摄对象,是最合适不过的了。

跳曹盖(图片来源:绵阳文明网)

“曹盖”一词源于白马语音译,意为面具,“跳曹盖”就是带着面具跳神的意思。作为一种从巫傩向傩戏过渡的独特傩祭仪式,白马人的“跳曹盖”既有敬神驱鬼、消灾祈福的原始宗教属性,同时又兼具全民狂欢、增强族群认同感和凝聚力的节日庆典特色。

 到茨旦吉家,已是下午四点。简单地听他介绍了一下情况,原来这次“跳曹盖”是伊瓦岱惹村的上壳子、下壳子和罗通坝三个白马寨自发组织的,费用由各家各户分摊,是寨子自己的活动,是纯粹原生态的,和前几年厄哩寨为接待央视拍摄而组织的“跳曹盖”有较大的差别。言外之意是,可能在服装、场地以及画面效果方面会逊色不少。茨旦吉的话语中满含歉意,但对我而言,却又是一个惊喜!在我看来,人文摄影师应该是倾听者、旁观者和欣赏者,是等离子体物理学中的探针,既要准确地测量出等离子体的电子温度和离子温度,又不能对等离子体的状态产生较多的干扰。在形形色色的民俗表演大行其道的今天,这种原生态的自发民俗活动,是最难能可贵的了!

跳曹盖(图片来源:绵阳文明网)

 遗憾的是,尽管初五就要“跳曹盖”了,但直到初四下午,这次活动的具体安排如何、哪些人参加、“曹盖”师人员构成,甚至这次活动的主要“白莫”由谁来担纲,都还没有确定。看来,原生态固然不错,在执行力方面,难免要差一些了。茨旦吉说,明天上午大家再碰头讨论一下,定下来后就马上开始准备活动。

 鉴于此,我决定先到3公里外的厄哩寨去看看。厄哩寨的塔汝也是一位很有号召力的“白莫”,我提前给他打过电话,这次一定要到他家去看看。厄哩寨的故事先略过,另文再叙。

 回到茨旦吉家,已是初五下午,他家已经人声鼎沸、热火朝天了。原来,讨论的结果,他就是这次“跳曹盖”的主“白莫”,其他“白莫”,包括他的师傅格格,以及“白莫”助手们全程协助,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准备“跳曹盖”的道具了。

 茨旦吉把荞面捏成团,再用木质手工雕刻的“帕瑟”盖上鸡、山等形状的印,便做成了敬神和驱鬼的“朵玛”(白马语“涯日”)了;他的助手用匕首在彩纸上刻出图案,师傅格格和另一位“白莫”助手王贵将刻好图案的彩纸和树枝扎成“翔祷”(白马语意为“鸟神”)。

 准备工作完成后,便开始“请神”了。两位助手一人敲锣、一人打鼓,在前面引路;茨旦吉身披红袍走在中间,右手抱着经书,左手摇着“石安”;右边是另一位助手王贵,举着“翔祷”;身后两人抬着簸箕,里面放着“朵玛”、柏树枝等祭祀物品。大家踏着鼓点,走到广场上事先用彩条布搭好的祭棚中就坐。

“白莫”念经的工作量极大,茨旦吉请来了另一位“白莫”扎如塔协助念经,同时,扎如塔还有打鼓的职责。

“白莫”茨旦吉和扎如塔每念完一小节便敲鼓摇铃,另一位“白莫”助手专职鸣锣,他的听力不太好,问了他好几次名字,都指指耳朵摇摇头,不知所云。

 祭祀自然是要宰羊的。这只羊似乎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,不动不叫,只是睁大着无辜的眼睛,让人不忍直视。

 杀羊的时候,要先要用柏枝熏羊除秽, 一刀割开羊脖放血, 剖开羊腹,从胸前肋骨处取出一块软骨,将其放入代表山魂的“厄”,然后取出羊板油挂在祭台上方,并在羊板油上戳一个洞,示意神界和人界的通道被打开。再把羊的心、肝、肺等内脏取出拴在一起,也挂在祭台上方,将羊的气管取出放在堆满朵玛的簸箕上,再在上面倒上青稞咂酒。接着盛一碗羊血, 碗中倒入少许咂酒, 作为神的祭品。

 天色已晚。祭棚外的广场上,早也燃起了一大堆篝火。但不巧的是,天上飘起了雪花,不一会儿又变换为淅淅沥沥的小雨。即便如此,还是有不少村民围着篝火一边闲聊一边等候“白莫”的召唤。

 与此同时,在屋内等待上场的“曹盖”师们也没有闲着,他们在忙着给“曹盖”装上彩纸花冠和野鸡尾羽。一旦“白莫”的号令来到,七位“曹盖”师便反穿羊皮袄,脚扎白色羊毡绑腿,随时出征。戴上“曹盖”后,“曹盖”师们便完全隐去了原来的面目,成为了神的代言。

 初六的凌晨两点,七位“曹盖”师终于隆重登场了。“曹盖”舞以手上动作为主,内容主要是模仿老熊等猛兽的动作,力争凶猛怪诞,是一种用以恐吓幽灵、恶魔、鬼怪的舞蹈。首次亮相的“曹盖”舞持续约20分钟,象征着“曹盖”出山,开始在寨子里找鬼、撵鬼。舞蹈结束后,“曹盖”师们先回屋休息,等待清晨的正式驱鬼。“白莫”茨旦吉继续念经到凌晨四点,向神祈福,并请神帮忙驱鬼,保佑寨子平安。

 清晨六点过,天还没有亮。我再次来到祭棚,疲惫的茨旦吉蜷缩成一团,裹着军大衣沉沉睡去。祭棚内的烟很大,扎如塔眯着眼睛,似睡非睡。

 山寨的日出很晚,清晨七点过,天刚蒙蒙亮,“白莫”茨旦吉带上法帽开始念经,并召唤“曹盖”师们再次披挂出征。

“白莫”茨旦吉率领“曹盖”们顺着王坝楚下行,一边鸣锣一边放火炮驱鬼,最后,在王坝楚下方的夺补河边停下来,“曹盖”师们列阵跳起了“曹盖”舞。“白莫”茨旦吉在路边摆上柏枝和香纸,把驱邪的“裹朵涯日”(也是“朵玛”的一种)放入其中,用黄纸盖起来,点燃后摇铃诵经。这时候,火炮响起,“裹朵涯日”灰飞烟灭,示意邪气被驱赶出去。

 驱鬼仪式结束后,“曹盖”师们拐入附近的一户人家短暂休息。“白莫”茨旦吉仍回到祭棚,继续念经。

 中午十二点,在“白莫”茨旦吉的召唤下,广场上的“曹盖”舞再次上演。与此前偏向于敬神驱鬼宗教仪式不同的是,从这一刻起,三个村寨的男女老少都换上了节日盛装,广场上人山人海,“跳曹盖”演变为了人神共舞的全民狂欢。

 广场上的“曹盖”舞结束后,“白莫”助理王贵高举“翔祷”,沿省道205向“白马老爷”山方向飞奔,身后是七位“曹盖”师和身穿节日盛装的男女老少,大家载歌载舞,不时变换着队形和舞蹈形式。省道205是通向九寨沟的交通要道,平武县交警大队火溪河中队还安排了几位交警执勤,沿途的车辆行人都纷纷驻足观看拍照,大家都喜气洋洋,丝毫没有堵车的不悦。

 在距“白马老爷”山约一公里的路口,游行的队伍停了下来。“曹盖”师们跳起了蛇线舞。“白莫”的助手端着“翔祷”放到山崖上,表示送神和祈福。

 敬山神仪式结束后,挨门挨户的驱邪逐疫便开始了。每到一家,主人提前燃放鞭炮表示欢迎,并站在门前迎接。“曹盖”进入屋内到处敲打墙板和桌子,并围着火塘跳舞,表示把鬼驱赶出去;随后,“白莫”茨旦吉登场了,他在主人家的火塘边放上神牌,点燃柏枝和黄纸,表示安神。

“白莫”和“曹盖”在屋内忙活的时候,屋外的围观村民也没有闲着,他们要么三三两两的对歌比舞,要么团体作战,一不留神,抓住某个帅哥就蜂拥而上,帅哥一般都乖乖的束手就擒,接受这种幸福的“筛糠”。

“白莫”和“曹盖”继续奔赴下一家驱邪逐疫。现在轮到寨子中的帅哥队和美女队登场了。他们排着一字长蛇阵,先在主人家门前的坝子上跳日唵舞,然后蜂拥进入主人家的火塘边跳舞,口中高唱“啤酒的茶该,哦哦;茶该的些些, 莫格;茶该的哪大,咯咿”,向主人家起哄讨赏,主人则端出花生瓜子、啤酒饮料招待大家。

 下午六点,逐门逐户的驱邪逐疫完结。从准备工作开始计算,长达30个小时不眠不休的“跳曹盖”仪式进入到最后阶段,“送神”。“白莫”茨旦吉和率领“曹盖”师们和全村男女老少来到王坝楚下方的公路上,随着锣鼓声跳起了送神舞。“白莫”把混着咂酒的羊血倒在路边, 示意杀鬼成功,已经见血。在急促的鼓点中,“曹盖”师们取下头上的彩纸花冠和脑后的彩带扔进火堆,恢复本来面目。“白莫”点燃了柏枝、香纸,把剩下的“朵玛”都一起烧掉。

 火光暗了下来,人们渐渐散去,山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
“跳曹盖”带给我的震撼还没有褪去,新的担忧却已渐渐升起,热闹的背后,是传统文化和民俗传承逐渐消亡的无奈现实。以“跳曹盖”为例,原来的白马十八寨,目前只有王坝楚所在的伊瓦岱惹村和厄哩寨还保持着这一传统,而且,也已经残缺不全了。比如:以前“跳曹盖”的每一个环节都需要鸣火枪,现在加强民间枪支管理,已改由火炮代替;以前“跳曹盖”有12套动作,现在,即使是“白莫”们,记起来会跳的也没有几套了;文革“破四旧”,大部分的“曹盖”面具和“白莫”的经书都被烧掉了,偷偷藏下来的只是极少部分;以前的“白莫”都是代代相传,受人尊敬,收入也不错,但现在,年轻人愿意做“白莫”的屈指可数了,“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来得快”。2011年5月23日,平武“跳曹盖”被国务院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茨旦吉的幺叔尼玛解读说,列入“非遗”,就是说要放在博物馆里了。

茨旦吉说他要做整个白马族最年轻的“活化石”,为整理和振兴白马人传统文化不懈奋斗。他的背影有些虚幻,仿佛那位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,但却令人由衷的产生敬意。   

我说,需要我的地方,来个电话吧。


来源:《民族》画刊2016年第7期  ,方志绵阳

作者:唐平瀛(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)

标注为“青林”的图片,均为作者拍摄

来源: 《民族》画刊2016年第7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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